寻求人的完整,必将是每一个人最终的向往,我正是在这一点上,把浪漫之旅的终点定为:“完整的人”的理想。
《绿衣亨利》的结尾是:主人公亨利回到故乡,正赶上母亲的死亡,不久,又得悉意中人窦绿苔结婚的消息。经历过辛酸漫游的亨利就此在故乡安顿下来,成为一名默默的、恪守职责的行政官员,国家好公民。他暗诵着临别时窦绿苔赠他的古老箴言,“对于忠贞不渝的心,希望总是非常厚道亲切”。觉得平静和痛楚,过去的生命中那么多所希望的和失去的,所迷误的和没有做到的,却正好遇到了少年时代的恋人尤蒂特。后者成为他终身的红颜知己,一直到死都没有结婚。这样的结尾平淡如水,相对于主人公一直奇崛起伏、摇曳生姿的心灵而言,平淡得有些意外。《绿衣亨利》有两个版本,凯勒年轻时所写的第一版则是以亨利之死为结局,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他晚年改写的第二版,为了和结尾相称,作者删去了第一版中大量优美的抒情描写。有了这样的结尾,《绿衣亨利》从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和谐的、中庸的风貌,青春的激情、成长的痛苦和欢乐都成了沧桑的回忆中淡淡的往事和插曲,哀而不伤乐而不淫,留下的是回味无穷的韵味。《绿衣亨利》的改写并非偶然,标志着小说重心的改变:从有戏剧化倾向的浪漫和诗意的追求上,转移到了对个人成长的描述上,这正是经典意义上的“成长体小说”,即通过描写主人公的成长,让他在涉世过程中认识自己、认识他人和社会,往往有某种教寓、惩劝的意味。用冯至先生在《〈威廉·麦斯特的学习时代〉译本序》中的话说,就是表现“一个人在内心的发展与外界的遭遇中间所演化出来的历史”。《绿衣亨利》让主人公成了一个国家好公民,过去所有的追求——对艺术的追求、对爱情的追求虽然都失败了,但是对亨利的精神成长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,是他成为“完整的人”必不可少的台阶。
歌德在谈到他的“成长体小说”《威廉·麦斯特》时说:“我觉得你像是基士的儿子扫罗,他出去寻找他父亲的驴,而得到一个王国。”“人虽然有一切的愚行和紊乱,可是被一个较高的手引导着,达到幸福的目的。”(艾克曼:《歌德谈话录》)我们回首过去,会和主人公亨利一样发觉有那么多所希望的和失去的,所迷误的和没有做到的,会感慨过去的岁月一片空虚毫无所得。但是,过去毕竟留下了痕迹,在不知不觉中助成一个人的成长。这是古典的人文主义者的立场。相对于内心分裂、灵魂找不到家园的现代人,相对于后工业时代只有碎片没有整体,只有平面没有深度的价值观念,那些古典立场的人有福了!他们并不是没有痛苦和迷失,没有人性的阴暗,即如亨利,他对恩师罗莫尔忘恩负义,明知对方生活潦倒仍巧妙地进行逼债,致使对方陷入绝境;对寡母不知体恤,只知索取,在外迟迟逗留,音信杳然,致使母亲在生活的窘困和精神的思念中一病身亡。这些真实的人性描写都令人触目心惊。但是,他们心中存在着一种理想,这种理想使得他们的过去不会和现在割裂,所有的痛苦不是没有救赎。成为完整的人,达到理智与感情、伦理与审美、灵与肉的完美结合,是古典人文主义者最终的教育理想。
我之所以把并非“成长体小说”的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》和经典文本《绿衣亨利》并列,正由于它们之间一种有意味的参照。从精神血缘上说,凯勒和黑塞一脉相通,他们都崇拜歌德,比凯勒晚了将近60年的黑塞还崇拜凯勒本人。在自传体小说《彼得·卡门青》中讲述到自己发现凯勒这位浪漫的瑞士德语作家的喜悦,称之为“伟大的凯勒”。在艺术表现上,他们都喜爱用浓郁绚丽的田园风光、自然景色渲染人物的内心自我追寻。但是,20世纪的黑塞毕竟不同于19世纪的凯勒,他内心的分裂和怀疑要严重得多,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》表现得极其深刻。前苏联A.T.别列齐娜1967年在《列宁格勒大学学报》上著文指出:这篇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尼采和歌德的思想斗争。黑塞被称为“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个骑士”,我想原因可能是他在分裂的痛苦中还没有彻底失去对和谐、完满的信任和向往,而凯勒,作为歌德的忠实弟子——《绿衣亨利》中有一个情节描写亨利专心致志卧读歌德全集长达数月,可以看作作者本人的写照——则没有走出过古典主义,他和同时代的另一个德语文学大师特奥多尔·施笃姆的创作都可被称为诗意现实主义(PoetischerRealis?mus)。《绿衣亨利》始终没有失去古典的和谐与人文的理想。
第一次阅读《绿衣亨利》,如同炎热的夏日里突然走进一个浓绿逼人、凉荫匝地的森林。它的章章节节里开满了这么多星星点点、盎然怒放的无名野花,让人目不暇接无从采撷。森林的边缘还时时露出曲径,通向幽深的山谷。年事稍长再读,则和主人公经历的平凡的人、事起了共鸣。这种诗意现实主义表现得最突出的是在德语中短篇小说(Novelle)上,像《绿衣亨利》这样的长篇巨制是很罕见的。这也造成了它的奇特结构:在纵向的时间顺序上,由无数抒情片段连缀而成;故事发展没有总体的高潮,颇有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随意和自然。主人公亨利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而塑造的,他在小说中成不了一名伟大的画家,或许正由于“这种虽有无数零星诗意,但缺乏席卷一切的激情”——如同歌尔德蒙的缘故。这真是人类的两难。虽被誉为“瑞士的歌德”的凯勒,要想再创作出一篇《绿衣亨利》式的长篇,也是不可能的了。内心有浮士德灵魂盘旋着的老歌德,才是一种真正深刻和成熟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源头,他安坐在奥林匹斯山顶,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一切。我的浪漫之旅在他的“古典的是健康的,浪漫的是病态的”的嘲讽声中结束,带着我青年时代的偶像黑塞和凯勒,痛苦地继续追寻那可望而不可即的“完整的人”的理想。